我们在观察立体物体时,有谁限制我们的观赏角度吗?没有,而在观察过程中每一个前后瞬间都在不停地发生着形象(指非标准形)改变。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动。而使我们明显感到外形或形体改变了的那一瞬间的视图(画面),则是形体递变中的关键画幅(类似动画创作中的关键帧)。这种观察过程我们称之为“无极环视”。之所以叫做“无极”,是因为环视过程是一个持续的、不停顿的过程。而“圆雕”就是能给我们提供“无极环视”欣赏条件的艺术实体之一。
圆雕是雕刻业中深层的话题,它相对于平雕、浮雕、高浮雕造型设计、制作具有更广泛的技艺信息量和技法差别。但无论如何圆雕是从平雕、浮雕特别是从高浮雕发展而来的,因此,圆雕可以包容所有平雕和浮雕。
本文仅以“无极环视”的观点来参与对菊花石圆雕造型特征的讨论。
一、本源与特质
菊花石雕是以一种被称为“菊花石”的石料精雕而成的特种工艺品,其特质有二:
1.作品与特定的材料存在着天然的因果关系,离开这种特定的石花材料,“菊花石雕”也即不复存在。而其中“石花”更是一切后事之根源。
2.任何一块菊花石料和石料中的石花花形均不可能相同。而借此特性雕琢成的艺术品已先天打上了两个烙印:
a.它必须是依据石花原形(包括石块外形)进行继往开来的塑造,否则就是没有依据的主观臆造;b.依此而创制的作品不论其优劣、贵贱,均不可复制。总而言之就是八个字“因材施艺、独一无二”。传统的所谓“粗石”之说,正是这“因材施艺”特质的真实注脚。所谓“相”,就是观察,从各个角度去观察原石的外形、花形特征,以为后来如何进行正式造型做好思路上的准备。尽管在以后的实践中困材料自身的缺陷而需要进行某些适当的补充或增减,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动摇或降低“因材施艺”这一特质的固有地位。这就是菊花石雕工艺品的“本源”所在,离开这一点将无须论及其他;如果不明确这一点,就有可能在实中践中舍本求末而使本末倒置。菊花石雕的艺术家只有立足于“本源”之上,才能拓展其无比的创造力和艺术才华。任何以改造“本源”为目的所形成的技巧、技能、手法都只是一种“流变”。事实上,“流变”是无奈中的权宜之计。而某些露骨的、低劣的“流变”手法不仅不能提高艺术价值,反而成了降低艺术价值和艺术品位的口实。即使一定要做,最终也离不了石花之自然属性,也改变不了按石花原形展开造型的天性。
源与流在本质上的差异也从此显露出来。
“因材施艺”和“独一无二”的特质决定了菊花石雕与大工艺生产的大相径庭,同时也有力地驳斥了曾试图以现代工业产品设计,制作程式来规范菊花石雕艺术品的设计、制作进程的愚劣设想,这种直接违背菊花石雕创造规律的企图只会将这一技艺迅速推向消亡。
典型工业产品的“大批量”和“可重复性”与典型菊花石雕作品的“独一无二”和“不可重复性”成了两极对照,从而就形成了两种截然不同的设计观和价值观。前者或以将“设计”作为一个独立的实际工序,可以将设计图作为制作的始终蓝本而按图索骥;而后者则相反,其“设计”需要伴随于制作过程的始终,这是因为它的设计需要逐步深化,不可能一步到位,它的制作也需用要渐进展开而不能一锤定音。
这种特性就是菊花石雕“本源”特质的深层体现。
诚然,在菊花石雕的创作中,有时也需要画设计图,但这种“设计”只是一种有依据的总体设想和创意。它的重要性在于决定将来作品特别是主体(石雕部分)的艺术方向和精神,从而确定作品创制的路线并尽可能提高作品品位。虽然在某些作品的部件中,也可能有按图索骥的部分,例如某些标准几何体(金属或木制的)框架、座架等附件即是。但对于主体石雕部分的“设计”无论如何也只能是具体造型的参考,不可能作为主体(石雕部分)具体造型时按图索骥的不变的蓝本。
二、旋动的奥秘
菊花石雕的创制过程是一个三维的、复杂的体力和脑力劳动过程。
前述,我们已经提到观赏圆雕时是一个“无级环视”的过程。而作者在创制圆雕作品时实际上也是在类似这种方式的旋动中完成造型的。他们之间的差别在于:前者主要是人身运动;而后者主要是使对象转动。转动过程中,作者既是创作者也是欣赏者,而且其欣赏能力和水平大于或高于普通欣赏者,否则就不能保证他的作品具有相当的品位和档次。旋动造型较之静止平面的造型有更大、更广的信息量需要处理。犹如处理半个平方米含100个平方米的平面内容,而处理一个立方米却含有1000个立方分米的立体内容,更何况他的表面并不是简单的表面,而是起伏多端的,这样的表面围合成的立体自然也是变化多端的。
一件满意的圆雕作品,他是作者经过对在三维旋变中的所有递变瞬间形运用形式法则进行互相有联系的艺术处理凝聚而成的劳动成果。而同时呈现在人们眼中的物体的形也是在持续递变着的。任何角度所看到的形都不一样(仅指通常的异型圆雕而言)。那么,一个圆雕究竟可以从多少个角度去看?有多少个瞬间形?却无法用数字来统计。但是,我们可以找其中起关键作用的、决定一个形态突变到另一形态的递变瞬间形,这个递变形的固定视图就是前述所谓关键画幅。作者在检查自己所做的造型问题时,主要是通过对这种关键画幅范畴中的各种美学关系,前后相关联的递变幅面进行推敲和权衡,以决定从哪个局部做减法(注:对于雕刻业而言,整个造型过程就是一部研究如何做“减法”的学问,这已是公认的事实)。为了做好这个减法,作者需要动用自己平身之所学及全部知识和智慧,综合运用形式美法则的各种的各种原理去处理各方面的形体关系。整个造型过程就是在研究如何从这关键递变瞬间形过渡到另一关键递变瞬间形的。各关键递变形相互之间的差别是显著的,但两个关键形之间的各相邻的过渡瞬间形的差别却是非常小的,甚至看不出什么差别。然而在持续的旋动中,作者持续地在两个接近的视图中加工和调整,同时逐渐发生向另一关键瞬间形转变的改造,最终达到由量变到质变的目的,从一个角度的形突变到另角度的形。在这个过程中,作者的眼睛是不停地游移在关键递变形前后一系列有联系的递变形之间,同时手也在不停地旋动着雕件使它能更有利于作者的观察。这样反复地进行着,直至使所有关键瞬间形相互间都能自如地过渡、连接、转换。这就是圆雕中做减法的基本过程。所有旋动着的递变瞬间形终极连聚成一个完整的圆雕。
对关键瞬间递变形(视图)范畴内的各种造型、结构关系的处理,如:外形态势(含轮廓)的屈伸、收凸,内中(外廓以内)形体的聚散、比例(包括对孔洞的处理,参见“三、洞乎?形乎?”),都需要花费相当的精力——一般看来,似乎这些都只是对一个平面内画面关系的处理。其实不然,因为这个画幅是从旋动中形体的一个瞬间截取的视图,虽静止地看其视像是平面的,但它却是三维立体形各部位之间关系的切实反映。而处理和调节这个平面视像内的各种形的相互关系,就是调整三维立体的反映状态。特别应当指出的是这个处理过程并不是平面绘图,而是实实在在地对三维立体进行操作。是以平面视图作为向导,直指对象目标点进行雕琢。随着琢磨行为的进展,经琢磨后的形象又以平面视像立即回复到作者眼中。这样又可以继续审视,并判断处理的结果,从而进行下一步修改。更何况在处理过程中并非只对一个固定视图,而是如前所述是对这个关键幅画前后有关联的过渡幅画统一考虑综合进行的。不停地旋动对象,反复地审视关系,不厌其烦地思考和调整旋动中形的递变过程,直至达到理想效果。
在菊花石雕过程中做减法的技术难度之一就是雕刻中的有增无减,如同覆水难收,因此,在作者头脑里不能让犹豫不决和不知所措的心态占了上风,而需要真正做到“心中有数,胸有成竹”,才能准确无误地进行这种“紧张而有秩序”的雕琢工作。
在这个过程中,艺术形式法则的熟练运用,是提高创作质量和工作速度的重要条件。对形式法则精髓的深入理解,将是打开提高创制能力和速度的钥匙;而相关的美术基础(例如泥塑造型能力)等也是十分必要的。这样才可大大提高作者对三维形体的优劣、美丑深刻而敏锐的感知能力,从而迅速做出如何处理的决定。这种敏锐的感知能力只有在长期的实践中从大量的经验和知识积累中逐渐获得。它并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同时也是个艺术认识问题,然而在表面上却似乎是无形的。
三、洞乎?形乎?
形之外围谓之“轮”,而围合整个作品形体的外围的可视边界线即为“轮廊”,如果围合起来后其中并没有形体而是一个空间,其又在形体外围之内,就谓之为“洞”。洞者,周围是形也。也就是说洞是由实彤围合而成的。如果我们隐去实体形而只看洞形,那么孔洞外围实质上也是形体轮廓,只是洞形不是实体,而是一个虚形。但它却与实体有着相同的形式美问题。洞形与围合洞形的实体之间有着不可割裂的依存关系,即所谓“互为因果、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我们塑造实体形之时,必然要同时(不是单独另行)预计和确定孔洞的形式:如大小、正斜、深浅、空堵、弯转、扭曲等等;而注意这些内涵实质上就是进行实体造型。前述所谓旋动中造型的过程,丝毫不能排除对孔洞的推敲。虽然如此,但在实践中却往往有怠慢孔洞的现象,往往不注意将孔洞作为形体的重要组成部分运用形式法则原理去着意进行与实体关联性的分析和推敲,甚至对孔洞进行简单化的处理,以为这样可以省时省事。殊不知这种不分主次、不分巨细、没有错落有致而进行的所谓蜂窝状的平列镂空、琢洞,与其说是省时省事,不如说是肆意毁掉自己曾做过的努力,以至于不仅破坏了作品的形体结构,同时也失去了整个作品的艺术节奏而前功尽弃,最终不得不走入低劣的行列。
事实上,婀娜多姿的圆雕造型与孔洞经营有着紧密的关联性,是完全一致的。很难想像一件外形形式十分优美的圆雕,其中镂刻的孔洞造型却没有经过匠心独具的推敲以致失去形式美感,却依然被称为优秀作品。一代菊花石雕大师戴清升先生前精品颇多,鲜为人提及的倒是曾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陈列二十多年的一件抽象造型作品《石菊假山》,其周身并没有一处具象形体,整件作品婉转曲折、屈伸自如,从多角度去看都处理得得心应手,在孔洞与形体关系的处理上当属当代菊花石雕抽象造型作品之典范。
洞乎?形乎?戴老的这件作品给我们做了确切的回答,即形中有洞、洞亦形,洞形应为一体。在造型过程中对它们必须给予足够的专注,不能有丝毫怠慢和偏颇。这是一个资深雕刻家理应必备的创作态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