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湘西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着奇异的山水和独特的民族文化。随着西部大开发、湘西大开发的启动和旅游业的持续升温,来自国内外的游客不断增多,一些湘西独有的民间工艺品,也渐渐地走向了市场,从猛洞河到芙蓉镇,到吉首德夯、里耶古镇,再至凤凰古城,土家族苗族民间工艺品都是琳琅满目,随处可见。2009年,湘鄂渝黔边区首届民族民间旅游商品暨民间工艺大师评选大赛在吉首举办,聚集了民族民间工艺企业和艺人的“湘西坊”创业园也在同一天开园,民间工艺大师的产生和“湘西坊”的开园,标志着湘西民间工艺在传承和市场化上走出了一条新路。
民族民间工艺的传承和保护之路,不管在哪里都走得很艰难和漫长。我们应该记住土家织锦大师刘代娥、纸扎大师聂方俊、踏虎凿花大师邓兴隆、银饰錾刻大师龙米谷……以及众多和他们一样的湘西民族民间艺人们近乎执拗的守望,更应该关注“湘西坊”,因为这个汇聚了众多民间艺术瑰宝的地方,或许正是湘西民族民间文化保护与传承的希望所在。
诗心錾刻民族的记忆
——龙米谷和他的苗族银饰
一
花开遍地,熏风萦绕。湘西凤凰山江集市,人流如织。两排木板铺就的摊位上陈列着琳琅满目的银饰,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如一条银色的长龙蜿蜒地卧于人头攒动的集市中。循着这耀眼夺目的光芒,我找到了此次的采访对象——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苗族银饰项目代表性传承人龙米谷。只见他身着灰色细格子苗族家机布衣服,头绾蓝白相间的苗族头帕,一脸的憨厚,满眼的笑意,招呼着他的生意。
那些插满凤冠、后边花银饰的黑色帽子,高高地戴在集市中苗妇的头上;那些圆的、扁的、绞丝的银项圈,那些大链、小链、银扣、手镯、指环、耳环佩戴在她们的脖子、耳朵、胸前、手腕、手指上;随着她们身体的移动而晃动,叮当作响,与绣满斑斓花朵、鸟雀的满襟苗服相互照映,将一个个苗家女子妆扮得美丽妖娆,分外迷人!那古音犹存的苗语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因我听不懂,这语言尤其显得神秘奥妙!在这陌生的语言氛围里,在这光影变幻意象莫测的情境中,恍惚置身的已不是现代文明高度发达的21世纪,时空已然转换!这种巨大新鲜感的强烈冲击,令我瞬间明白:我,已深入到湘西神秘世界的另一个美丽空间,对于此,我的内心充满了莫名的欢欣和喜悦……
苗族自古就是一个爱美的民族,而银饰则是苗家的最爱,它质地坚硬、纯净无瑕,象征吉祥、光明、美丽、富有,涌动着苗民智慧、坚韧的精神,潜藏着苗家繁复神秘的文化密码。其种类繁多,从佩戴部位上大体可分为头饰、胸饰、背饰三大类。头饰有银帽、凤冠、苏山、髻簪、项圈、耳环等,胸饰有胸链、针筒、围腰等,背饰有披肩等。每一部位的组件又有多种形式,大多保留着原始的韵味,融格调、美意于一体。相传,苗族先祖蚩尤发明冶炼技术时,苗族银饰就应运而生。后来蚩尤部落因战败而被迫迁徙,为不忘先祖和故地,他们在银饰上打造苗族的图腾印记佩戴在身上,便于联络部落、寻根祭祖。比如,凤冠就是苗族母系社会的图腾印记,苗族把母亲比作凤凰,把凤图腾银饰戴在头上,以表达对母亲至高无上的尊敬。又如,在苗族举行椎牛活动时,苗妇总要戴上一两根长长的银胸链,苗语称为“习卡”,意为战胜鬼神和敌人。再如,苗法师测算,苗族人要在颈上套上银圈,才不会被丑鬼、恶鬼夺去灵魂和生命,这就形成了苗家人戴项圈的习俗。
此刻,迎面走来一位全身缀满了银饰的年轻苗家女子,恰如春风中一株银花盛开的树,美丽而矜持。当她轻移脚步,其饰物摇动生风,丰姿绝伦,令我艳羡不已、浮想联翩,遗憾今生没能生在苗家,无缘享有如此的美丽与高贵。我惊异:这些平日素面朝天劳作于山野田间的苗家女,一经银饰点缀竟然如此夺目惊艳。
这浓郁的苗风苗俗将我打动、令我疑惑,这还是我自以为熟悉的土地吗?那么浓郁深厚的本土风情我从未深切领略过!湘西的神秘莫测,原来不仅仅是于外人而言。对于这块内涵深邃的母亲地,就算我,一个生长其间的湘西女儿,也会随时充满敬畏!
二
龙米谷的招呼声,将我从遐思中拉出,看大师制作银饰,是我向往已久的事。走出集市,穿过山江苗族民俗博物馆,拾级而上,一座青石片岩为基、黄泥做墙、木板为壁的房子就是龙米谷的家。门前的小坪场打扫得干干净净,堂屋右前方一株梨树正开着白色的花朵,清丽纯洁,与小屋小坪相衬,清新别致,散发出洁净幽雅的气息,显示出主人朴素自然的情趣。面对这一切,我似乎捕捉到了这个苗族银匠的诗心。
龙米谷,1948年10月出生于凤凰山江,家传制银,12岁随父学艺,如今已从业半个世纪。跟随大师走进他的锻银作坊,作坊最里面的角落是一台黄泥土砖搭成的风箱火炉,火炉前放着一铁砧柱,靠窗口的木桌上放满各种制银工具,春日的阳光从窗棂中斜斜地射进来,一束束五彩的光柱与坊内的阴暗形成一种明暗对照,仿佛是现代时尚对旧日时光的一种呼唤。
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了苗家银饰创造的过程。作坊里的龙米谷,凝神静气,忙碌而有序,大师的诗心与匠人的细腻集于一身。只见他用枞槁引燃炉中木炭,左手用火钳夹着盛放银块的坩埚,右手用力拉着风箱,风呼呼地鼓起来,火越烧越旺,越烧越旺,眼见坩埚里的银块熔化成汁。就着热度,龙米谷开始锤打起来,在千锤百炼中,银块逐渐变薄,进而成片,拿起打好的银片,龙米谷开始剪图样,并在上面錾花。他边錾刻边对我说,银饰花纹的錾刻,对操作技术的要求很高,力道重了,银片就可能洞穿、破裂;力道轻了,图案又錾不清晰。这分力道的把握,需要几十年精心修炼才能游刃有余。我拿起他做成的一些耳环、汤勺来看,其上蝴蝶、游鱼、飞龙栩栩如生,有些花纹竟细腻到要用放大镜才能细细品味。而他錾刻图案时并无范本,靠的就是心中有图,手中有数。
龙米谷说,苗族银饰做工精细,图案华美且各有寓意,工艺流程非常复杂,要经熔解、定型、压模、制图、拉丝、焊接、洗刷、装饰等近20道工序。每件作品都要经手工编制和焊接一点点完成,从银锭到精美的银饰,大约要锤打5万多次,再加上剪切、錾刻、摩擦等共需近10万个动作,很费精力和心血。如苗族凤冠的摆坠、钉在衣服上的银牌吊链等,都需要娴熟的拉丝与焊丝手艺。焊丝时,必得用镊子把装饰品一粒一粒地焊接上去,这种细致的活儿很伤害视力,让他30多岁就戴上了老花镜。
龙米谷的錾银技艺始于家传,得益于他一生的用心琢磨与领悟。尽管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政治风云变幻,曾一度迫使他放弃錾银,成为一个砖瓦匠。然而,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临湘西大地,岁月的磨洗与历练,使得重拾錾刀的他更加珍惜美好的时光,更为执著地追求手艺的精湛。盛世錾银,诗心蓬勃,龙米谷的创作灵感纷至沓来,他不断进行着造型创新,孜孜以求地探寻着苗族银饰融人当代时尚的途径。历时两年多的创新之作——“接龙帽”,正是他这一追求的完美结晶,其造型凸显着苗族的文化元素:帽坯上钉九块薄银片,花鸟虫鱼兽植于其上;帽顶植银长羽一对,插伞状银花一束;帽檐前边吊以飞蝶、花苞,约四寸长,适齐眉额;帽后亦制花鸟虫鱼等,层层连缀,约二尺余,吊齐衣边。这种银帽多为富家女出嫁或接龙盛会时引龙的主妇所戴。
而今,龙米谷的银饰远近闻名,其精细的做工为他带来了广泛的销路,已经到了顾客上门定货、供不应求的地步。而银饰制作过程工序繁多,耗时费工。为满足顾客,龙米谷一家每天早上6点即开工,晚上要12点才收工,第一天打片,第二天剪花,第三天焊接,第四天洗刷、安装,第五天赶场交货,赶场前一天若没做完就得熬通宵。一家4口,再请3个帮手,一场也只能做成5套。
在银饰的经营中,龙米谷很讲情谊,肯为顾客着想,所以回头客多,生意一直很好。对于没有多钱买又喜欢戴的人,他也会顺便送一点。木里乡有个40多岁的妇女,她很喜欢银首饰,但家境困难,背着饭菜来买银饰。龙米谷就给她装家里的热饭吃,看她真心喜欢他的银器,就在她买项圈、手镯时,送给她一些七盘、银扣之类的小东西。这些年来他先后给妻子打过10多套银饰,最后都割爱让给了顾客,小儿媳妇结婚时所戴的一套银饰,也被顾客硬磨着买走。“泥瓦匠住草房,编凉席的睡光床,卖盐的喝淡汤,打银的头光光,卖银子的注定没有银子戴。”说起这些,龙米谷无奈地笑了笑,看得出,那笑里还蕴含着他手艺的自豪。
三
艺术存活于生活之中,即使是最高深、最精美的艺术,也要与人们的生活和情感有关才能存世流传。对千百个龙米谷一样的苗族银匠来说,制银不仅是一种谋生手段,更是一种精神需要。在湘西苗区,一辈辈银匠在他们昏暗的作坊不停地敲打,与单调的鸡鸣声相呼应,昼夜晨昏、年复一年地錾刻本民族的图腾与记忆,让他们的女人随身佩戴,以时时不忘其民族之根本,他们通过银饰复制苗族的记忆,承担了传承本民族文化的责任。
不仅如此,湘西苗族的银匠们在千万次的敲打与錾刻、洗刷与装饰中,融入了多少对母亲的崇敬、对姐妹的挚爱、对妻女的呵护与深情,那些时时晃动于苗女身上的银饰无不渗透了苗家汉子的智慧与情感,饱含着他们的挚爱与激情,挟裹着他们的诗心与手温。这生命的灵感与热度,源于亲情,源于爱恋,源于对美的诚挚追求。无休无止、岁岁年年,合着炊烟,日日在苗寨上空升腾,无时不刻地滋养着苗家女子的浪漫与自信……
节庆之日,喜庆之时,他们的诗意匠心便会随着一个个苗家女子盛妆出现,那一树树的银花在湘西大地瞬间绽放,璀璨夺目!与她们同时焕发异彩的还有银饰所承载的苗族历史与文化、民俗与信仰。这一美丽民族的辉煌历史与灿烂文化随着她们从远古走来,迎着朝晖与夕阳,款款登场,闪闪银光……
和众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苗族银饰的传统制作技艺,历经千年传承走进当代后,也面临着林林总总的隐忧与危机。由于银饰的造价太高,一般的老百姓买不起,很多银匠只好用锌白铜代替白银。如此制作的饰品外形色泽虽极像银饰,其实是铜饰。这样的产品价位低,深受游客喜爱。但用锌白铜做比较简单,很多工序都被省略,如此一来,银饰锻制技术迟早会失传!更令人忧虑的是,这样的“苗银”饰物会给外界造成错误的印象,以为苗银是假银。
这对承载着一个民族的文化、精神内涵的传统技艺来说,无疑是一种悲哀!活态流变性是手工传统技艺的基本特征,只有在实际的生产过程中,才能真正地保护和延续。而时光不可逆转,生活无可轮回,现代科技发展下去,最终可能导致这些人类珍贵记忆的消失,直令我忧伤无语……
谈起传承问题,龙米谷忧喜参半地说,年轻人都愿意出去打工,来学这门手艺的人很少,以前他也收过一些学徒,但都因没有定性半途而废。好在家族传承的根脉还在,小儿子龙炳周是山江唯一制银的年轻人了。两年前,他结束打工生涯回乡正式向父亲学艺,由于从小耳濡目染,加上天资聪颖,现在整套制作银饰的流程基本学会。不仅如此,学艺还成就了龙炳周的姻缘,他的妻子就是慕名来买银饰认识的,现在他们已有了下一代。望着玲珑可爱的孙子,龙米谷欣慰地说:“儿子这下安心当我徒弟了。”置身其中,我既为这天伦之乐而欣悦,更为龙米谷錾银技艺后继有人而放下了一颗揪紧的心。
从更为广阔的视野中去审视,是盛世中国为苗族银饰制作传统工艺提供了传承的平台与机遇。2006年,“苗族银饰锻造技艺”被列入中国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2009年2月的北京,在农展馆的“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技艺大展”现场,龙米谷展示了湘西苗族银饰的制作过程,他以精湛的传统技艺唤醒了人们久远的文化记忆,一举走红京城,一时间,“龙米谷”这个极具苗族特色的名字频频曝光于首都各大媒体。《人民日报》2月20日副刊16版上,龙米谷身着苗装锻制银饰的照片赫然醒目,《白银如何在指尖上舞蹈》介绍了他及其银饰技艺。7月,他又被授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苗族银饰锻制技艺传承人”称号。
苗族,这个没有文字的古老民族,用白银这种美丽的语言,记录下苗族的历史和文化,苗族银饰就是他们佩戴在身上的历史。在这个凯歌猛进的时代里,我们明白:呵护历史就是关爱自己,珍视传统就是珍惜今天;面临全球化、城市化、现代化浪潮的冲击,我们需要重拾祖先的记忆,以增添文化自信。今天,苗族银饰已广受关注,佩戴、收藏苗银已成为一种时尚。于此,我们有理由相信,作为苗族银饰制作技艺的传承人,龙米谷的守望与等待已有了一个光明的前景。
祝福你,龙米谷,你这诗性的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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